第(3/3)页 金无望也张开了眼,静静地凝注着他。 良久,沈浪终于笑了笑道:“我……” 金无望道:“你的心,难道是铁石铸成?” 沈浪笑容里有些凄凉之意,喃喃道:“我的心……谁知道我的心……” 金无望道:“你怎忍如此对她?” 沈浪道:“我又该如何对她?” 金无望默然,过了半晌,缓缓道:“她难道真的不可原谅?” 沈浪道:“她难道可以原谅?” 金无望叹道:“就算她不可原谅,你也该原谅她的。” 沈浪道:“为什么?” 金无望目光凝注着那灰暗的屋顶,缓缓道:“到了你像我这样的年纪时,你就会知道,世上的美女虽多,但要找一个爱你如此之深的,却不容易……太不容易。” 他倏然收回目光,目注沈浪,接道:“你总该承认,她确是真心爱你的,你总该承认,她做事确无恶心,你对别人都那般宽厚,为何对她却不?” 沈浪垂下眼帘,亦自默然半晌,缓缓道:“我对别人都能宽厚,却不能对她宽厚……” 金无望怔了半晌,终也颔首叹道:“不错,你对别人都宽厚,对她却不能。”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,都在沉思着——他们究竟在思索着一些什么?是否在思索着人与人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? 然后,沈浪又道:“别人,也都可原谅她,但我却不能。” 这一次,金无望未再思索。他立刻就颔首道:“不错,别人都可以原谅她,但你却不能……别人的责任只有他自己,只要对自己尽责,便可交代了,所以纵有一些情感的困扰也不妨,但你……唉,你肩上的责任却太重……太重了。” 沈浪抬起头,黯然笑道:“还是金兄知我。” 金无望道:“只有一个知道,不太少么?” 沈浪缓缓道:“人生得一知己,也就足够了。” 火堆烧得正烈,祠堂里开始温暖了起来——却不知是火造成的温暖,还是这友情造成的温暖? 又过了许久…… 沈浪道:“无论如何,但愿她……” 金无望道:“无论如何,但愿她……” 两人同时说话,说出了同样的七个字,又同时闭口,只因两人都已知道,他们要说的话,本是一样的。 “无论如何,但愿她能活得平安幸福。” 这真诚的祝福,朱七七早已听不到了。 她此刻已奔出了多远,她自己也不知道。 总之,那必定已是很远很远一段路了。 她的脸,开始被风刮疼,然后,变成麻木,此刻,却又疼痛起来,像是有许多蚂蚁在咬着。 她的泪,已流干,她的脚,已变得有千斤般重。 好了,前面就有屋宇。 她加急脚步,奔过去——此刻,人类的本能,已使她忘记一切悲哀,她所想的,只有一碗热汤,一张床。 但前面没有屋宇,也没有热汤,更没有床。 屋宇的影子,其实只是座坟墓。 显然这座富贵人家的坟墓,建造得十分堂皇。 朱七七的心,又沉落了下去,宛如沉落在水底——又是失望,失望……为什么她总是失望? 她将身子蜷曲在墓碑后——只有这里是四下唯一挡风之处,她脱下靴子,用力搓着她的足趾…… 但,突然,她的手停顿了。 在奔跑时,她什么也未想,此刻,千万种思潮,又泛起在她心头,她爱,她恨,爱得发狂,恨得发狂。 “为什么他对别人都好,对我如此无情?” 她恨沈浪。 “为什么别人都对我那么好,我反而对他们不理不睬,而沈浪对我这么坏,我反而忘不了他?” 她恨自己。 她的心乱成一团,乱如麻……但,突然,所有紊乱的思潮都停顿了,一个声音,钻入她耳朵。 是人说话的声音。 但这声音却是自坟墓中发出来的。 千真万确,每个字都是自坟墓中发出来的。 坟墓中竟会发出声音,难道死人也会说话? 朱七七吓得整个人都凉了。 但她虽是女子,究竟和别的女子不同,江湖中的风风浪浪,她经历得太多了,她立刻就想到—— “这坟墓只怕又是什么秘密帮会的秘密巢穴。” 她目光正在四下搜索,已听到那墓碑下传来一阵脚步声。 有人要自坟墓里走出来了。 朱七七方才虽已全无气力,此刻却一跃而起——这是人类的本能潜力,她一跃而起,掠出丈余。 丈余外有个石翁仲。 她躲到石翁仲后,仍忍不住偷眼往外瞧。 只见那墓碑已开始转动,露出了个地洞,然后,地洞中露出一个头来……两个头,两个人自地中钻出。 这是两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,虽然在冰天雪地中,两个人仍是挺胸凸腹,显得和熊一般的神气。 先出来的一人,四下瞧了瞧——他自然想不到这里还会有人,瞧得自然很马虎,只不过是对自己交代交代而已。 后出来的一人,瞧也未瞧,便又去推那墓碑——他气力显然不小,那墓碑被他一推,便又复原了。 于是两人大步走下墓碑前的石阶,口中却在嘟嘟囔囔。 其中一人道:“这残废是什么东西,派头倒不小,这么样的天,还要咱们跑几十里地去为他配药,这不是成心折磨人么?” 另一人道:“王老大,你也莫埋怨了,不管他是谁,总之和咱们头儿的交情不浅,否则头儿又怎会带他到这里来?” 王老大道:“哼,若不是瞧这个,我会听他的?” 那人笑道:“不管怎样,反正咱们整天躲在里面,虽然有酒有女人,也觉得闷得慌,趁这机会出来走走也好。” 王老大敞笑道:“对,咱们就趁机会逛他个半天,反正瞧那残废的模样,就算不吃药,也是死不了的。” 两人说说笑笑,走得远了。 朱七七直等他们身影完全瞧不见,方自走出,也不知是有意,是无意,也走到墓碑前,伸手一推。 她若推不动这墓碑,倒也罢了,哪知她也一推就动,这一动之下,她的一生命运又改变了。 墓碑一动,朱七七心也动了起来。 “这究竟是什么人的密窟?那‘残废’是谁?那‘头儿’又是谁?将密窟造在坟墓里,八成不是好人,我得去瞧瞧。” 她天生就是好事的劣根性,没有事也要找些事做,又何况她此刻遇着的又确是十分离奇诡秘之事。 常言道:“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。” 虽在如此情况下,她脾气还是改不了。 墓碑一移开,地洞方露出,她就要往里走。 但是…… “不对,这是什么人的秘密,这是好人坏人,与我又有何关?我为何要多事?难怪沈浪说我……” 她本已要转身,但想到沈浪,她的心又变了。 “沈浪,我为何直到此刻还要听他的话,反正我已不想活了,就算进去遇险又算得什么?” 她跺了跺脚,立下决心。 “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谁也别想管我。” 她终于钻了进去。 天下所有的密窟,所有的地道,差不多全是一样的——阴森,黝黯,带着股令人头晕的霉湿气。 这地道比较特别一点的是,既无人防守,也无机关,这或许是因为这地方实在太秘密了,别人根本不会找进来,所以根本无需防守,也或许是因为这墓里的主人自视极高,根本就未将别人放在心上。 朱七七也不管这究竟是为什么,阖起墓碑,就往里走。有十多级石阶通下去。 然后,就是间小厅,布置得竟也和普通富贵人家的客厅差不了多少。 朱七七探首一瞧,厅里没有人。 她居然就这样走了进去,她根本不怕被人瞧见——她现在实已有种自暴自弃,只觉被人发觉了最好。 厅的前面,有扇门,朱七七笔直走了过去。 就在这时,门里有笑语声传了出来。 “公子你想得端的周到,生怕你属下在这里闷得慌,还找来这两位娇滴滴的大姑娘陪着,真是好极妙极。” 朱七七身子陡然一震,脚步立刻停了。 这竟是金不换的笑声,这恶贼,怎会在这儿? 只听另一人道:“金兄有所不知,公子处处替人着想,才能成得了大事,此地若非如此享受,又有谁心甘情愿地耽在这里?” 这语声也很熟,很熟……是谁呢? 朱七七想了想,终于恍然:“这是左公龙。” 金不换笑道:“不错,别人若不心甘情愿,纵然无奈耽在这里,却也会偷偷溜出去,这么一来,却用鞭子也赶不出去了。” 一人笑道:“但如今却便宜了你,小玲,还不倒酒?” 这赫然竟是王怜花的声音。 但奇怪的是,王怜花此刻的声音,竟是有气无力,而且说完了一句话,就不住喘气,不住咳嗽。 朱七七一颗心,又几乎要跳了出来。 她站在那里,退也不是,进也不是。 门,是关着的。 但门底下却有一条空隙,有灯光透出来。 朱七七呆了半晌,咬了咬牙,走到门口,蹲下身子,俯下头,用一只眼睛,向那条缝里瞧进去—— 只见里面屋子中央,是个火烧得正旺的铜火盆,火盆边有张摆满酒菜的桌子,金不换和左公龙就坐在那里。 有个穿着一身红衣裳,虽蓬着头发,但脸上却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女子,正在火盆边弄火,那腰就和蛇似的。 另一个穿绿衣服的女子,却坐在金不换怀里,脸上红馥馥,却带着笑,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厌恶之色。 王怜花呢? 朱七七瞧了一转,才瞧见王怜花,他此刻正倒卧在一张虎皮榻上,那张俊俏的脸,苍白得有如死人一般。 金无望说得不错,这恶魔果然已受了伤。 就连左公龙、金不换,似也负伤,左公龙右臂已被包扎,用根布带吊在脖子上,伤得也像不轻。 金不换伤得却显然不重,此刻又吃又喝,还不忘时常去欺负欺负坐在他怀里那可怜的女孩子。 但他却又为何偏偏要别人去为他配药——那两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,口中骂的“残废”自然就是他了。 朱七七再也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竟又撞入了王怜花的密窟,人世间的遇合,为什么时常都是如此离奇凑巧? 屋子里最失意的是王怜花,最得意的自然是金不换,金不换大笑大嚷,王怜花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。 他似乎很疲倦,很想睡,但金不换却让他睡不着。 金不换索性将那水蛇腰的红衣姑娘,也拉了过去,左拥右抱。那两个女孩子嘴里吃吃地笑,心里偷偷地骂。 不但朱七七瞧得又气又恨,就连左公龙也似瞧不过了。 左公龙道:“金兄倒开心得很。” 金不换大笑道:“我正是开心得很,有这么标致的大姑娘在身旁,怎会不开心……来,小玲,让你金大爷亲一亲。” 左公龙冷冷道:“在经过方才那种事后,金兄还能开心,这倒当真不容易。” 金不换道:“方才之事……嘿嘿,那可不早已过了,金无望那厮,眼见也是活不成了,咱们还不该开心?” 左公龙冷笑道:“金兄那时若是再补金无望一刀,他倒当真活不成了,只可惜……金兄那时走得却太匆忙了些。” 金不换嘻嘻笑道:“我走得匆忙,左兄难道走得不匆忙么?小弟瞧见王公子受伤不敢再留在那里,左兄难道不是么?” 左公龙面上一阵青,一阵白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 金不换却大笑道:“事过境迁,左兄也该开心才是……小芳,快站起来唱个曲儿给你左大爷解解闷。” 那绿衣姑娘低着头,道:“我不会唱。” 金不换道:“你娘的,干这行连曲儿都不会唱。” 水蛇腰小玲赔笑道:“她真的不会,我来侍候大爷们一段吧。” 金不换道:“谁要你唱,小芳,你不会唱就侍候大爷们一段舞……你娘的,连舞都不会,随便动动手动动脚不就成了么。” 那小芳嘟着嘴站了起来,挥挥手,抬抬腿,就像个木头人似的,小玲赶紧赔着笑,唱了起来: “豆蔻花开三月三,一个虫儿往里钻,钻了半日,钻不里去,爬到花儿上打秋鞭,肉儿小心肝,我不开了,你怎么钻?” 金不换拍掌大笑道:“肉儿小心肝,你不开了,我也要钻,瞧你怎么办……” 左公龙皱眉道:“公子还得安歇,金兄也歇歇吧。” 金不换笑道:“王公子么……嘿嘿,反正他也活不长了,趁着还有一口气的时候,瞧瞧乐子,有何不好。” 这句话说将出来,门里门外,六个人俱都大吃一惊。 左公龙面色大变,讷讷道:“金……金兄莫……非在说笑。” 金不换道:“小弟从来不说笑的。” 王怜花笑道:“金兄怎知小弟活不长了?” 他虽然装作若无其事,其实面色也有些变了。 金不换道:“我自然知道。” 左公龙道:“公子虽然中了金无望一掌,但那厮的掌力,又怎伤得了公子,不出七日,公子便可复原了。” 金不换道:“我却说他活不过今日。” 左公龙失色道:“你……疯了,胡说八道。” 金不换道:“我说他活不过今日,你可敢和我打赌么?” 王怜花咯咯笑道:“不想小弟的死期,金兄倒知道了,只可惜小弟这里什么都准备的有,就是未准备棺材。” 金不换道:“那也无妨,等你死了后,就将你尸身送到仁义庄,那仁义庄中,自然会为你准备棺材的。” 他说得虽然平平淡淡,就好像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,但左公龙却听得脸黄了,讷讷地道:“金兄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金不换道:“我这是什么意思,你还不知道?” 灯光下,只见他满面俱是狞笑,剩下的那只色迷迷的眼睛里,此刻却散发着一股狼一般的光芒。 左公龙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:“小……弟不知。” 第(3/3)页